“喂,爸妈我一切都好。”对待父母,我们说过的善意谎言可能远超过真实表达。
有一件事情,胡尹萍瞒了母亲4年。为了圆谎,她甚至拉黑了亲朋好友,一位好友还为此放弃了优渥的工作。
“小芳”是这个谎言的代号。
时光倒回到四年前,从北京回四川老家,胡尹萍发现母亲在编织毛线帽。镇上的收购商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收购这些帽子,一千元就可以收割母亲一整年的时间。
于是,胡尹萍虚构了“小芳”这个人物,以“小芳”的名义高价收购母亲织的帽子,实际上则是自己花钱购买。
“小芳”出现之后,改变也就发生了。胡妈原本是一个传统的农村妇女,劳碌、节约、一心扑在家庭上。
如今,研究针法的胡妈会把难得回家的胡尹萍打发到饭店解决三餐,给“小芳”寄快递时,寄件人改写自己的名字,而不是胡爸。
一向胆小的她,甚至还帮十里八乡的阿姨来“小芳”这里争取工作机会。
为了让母亲和阿姨们的一针一线真正转化成市场价值,后来胡尹萍创立了“胡小芳”品牌,开设起了淘宝店。只是品牌之路比她想象中更复杂,市场打开速度远跟不上妈妈们的生产力。
在很多年轻人眼里,母亲那一代人老了,成了“大妈”,她们的“努力进取”成了不可理喻的事。与之紧密相连的是陈旧、保守,是人们口中的谈资,是媒体报道中的“中国大妈出国必带丝巾”“大妈跳广场舞扰邻”。
胡尹萍不接受这种刻板印象: “阿姨们身上让我看到了无限的创造力,她们是被时代小看的人。”
以下,是胡尹萍讲述的“小芳”与母亲的故事。
2015年9月,打钱解决不了的事
2015年9月,我去成都办展,刚好离家不远,就抽空回了趟家。刚到家门口,看到了两个很扎眼的大麻袋,里面全都是灰扑扑的老人帽,大约有几百顶。
我跟我妈了解了下情况,镇上有人来收购帽子,一顶可以卖六块四,但毛线得自己出,织一顶差不多能赚不到三块钱。
我算了笔账,我妈一天玩命打,一年也就赚一千多块,那些商贩用这么廉价的费用就把我妈一年的时间给收割了。
为了省成本,我妈会买劣质的毛线,长时间织磨得她手很疼。这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。
“就是为了打发时间。”在我制止她打帽子之后,她用这个理由拒绝了我。
在我们那边,孩子几乎都在外面发展,一年也见不了几面。
父母上了年纪之后,打牌是她们主要打发时间的方式,他们的生活其实很枯燥。回到北京之后,我有意识地会给我妈多打点钱,但是她转身就存到银行,一毛都不花。
我父母那一代人是经历过物质匮乏的时代的,像我母亲,洗过手的水都会拿个桶接起来,倒不是真缺那点钱,但就是舍不得,她觉得打牌还可能输钱,不如织帽子赚点钱。我们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后来,我琢磨了一下,母亲既然不愿意改变,那我能不能换种方式把钱交给她,就让她继续织帽子,我用更高的价钱来收购这些帽子,至少对得起她的付出。
2016年1月,“小芳”来了
“我们一家人,干嘛自己赚自己的钱。”如果知道是我要收购帽子,我妈肯定会这么说,我只能找个人代替我。
于是,我找到了我大学同学出面,又取了一个很大众化的名字,叫“小芳”。
我把经营外贸生意的“小芳”介绍给了母亲,她假模假样地考察了一番母亲编织的帽子,表示对母亲针法很满意。
根据编织的难易程度,“小芳”把帽子的收购价提高了数倍甚至更高,不但出毛线,还跟母亲说织得好会有奖励,这下可把母亲高兴坏了。
我开始从网上买毛线通过“小芳”寄给她,为了保护她的手,我买的都是纯羊毛的进口毛线,母亲说自己这辈子没织过这么好的毛线。
她是一个很本分的人,“小芳”给的毛线好,收购价格又高,她就想着能不能织一些更复杂的针法。
那段时间,她非常频繁地联系我,因为对自己新编织的帽子不自信,就老想找我参考意见。
小时候,我们一家老小的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打出来的,这门手艺她们那一代女性几乎人人都会。
攀比妈妈的针织手艺,是我们小时候常干的幼稚事情。
“好看,特别有时尚。”我和“小芳”都会给母亲这样的肯定,慢慢地,我发现母亲织的帽子越来越多样化了。
有一次,母亲来北京看我,风雪很大,每次出门前我都要带帽子、系围巾,这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,于是她自创了“风雪帽”。
一到春天,村里漫山遍野的野花盛开,帽子上便也有了形状各异的花朵装饰。
一个瓜的成熟,一棵菜的成长,一朵云的飘过,都被母亲记录在帽子上。
这些帽子既像母亲的一本日记,更像往母亲体内注入了新鲜血液,她开始敢于自己去想,自己去创造了。
2016年中,绿帽子的矛盾
母亲第一次跟“小芳”提出抗议,是因为别人笑话她织绿帽子。
在我们的观念里,戴绿帽子是要被耻笑的。
母亲有时候挎着篮子在外面织帽子,村里路过的人就会问她:“天天织绿帽子,要给谁戴呀?”她很生气,但也有些自卑,就问“小芳”能不能给她换些颜色。
因为黑灰色的线很费眼睛,我母亲年纪大了,视线不好,买线的时候,我就挑了很多绿色的线,没想到引来这层矛盾。
“小芳”就安慰她,这些帽子是出口到国外的,外国人就喜欢戴这个颜色。
后来,我也给她配了一些别的颜色的线。
为“小芳”工作之后,母亲有个最明显的改变,就是爱发微信“骚扰”我了。
她的普通话不标准,跟“小芳”沟通起来有障碍,开始都通过我这个中间人来传话,但我想让她不要老觉得自己走不出去,就引导她开个微信。
在别的阿姨帮助下,她申请了账号,学会了打字、拍照,现在经常会找我语言、视频聊天。
有了收入之后,感觉她腰板也挺直了。“小芳”开始收到的快递上,寄件人写的都是父亲,男人是家里的支柱,这个思想在她脑子里是根深蒂固的,后来她却主动提出:“来,写我的名字。”
母亲织的帽子被高价收购,被村里越来越多阿姨知道,她们都想加入进来。母亲就来找“小芳”,帮她们争取工作机会。
我幼年的记忆里,母亲在剿丝厂工作,家里没人照顾我,母亲就抱着幼年的我去工厂,我是被这些阿姨们轮流抱大的。
集体的生活方式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,面对这些阿姨,我实在没办法拒绝,所以“小芳”的编织团队就越来越大。
白天的时候,她们就聚到一起织帽子,到了晚上,再一起跳跳广场舞,这些帽子是伴随着妈妈们的家长里短,欢声笑语之下生产出来的,而不是那种冷冰冰的机器产物。
有意思的是,“小芳”编织队伍壮大之后,把我们村上的麻将馆给干倒闭了,老板还找“小芳”理论过,结果被阿姨们拦了回去。
对这些老顾客招揽无果后,老板索性自己也买了两斤毛线,跟大家一起织起了帽子。
2017年3月,改剧本
生活是很多琐碎拼织到一起,所以维持谎言是一个很大的体系。
原来,我只需要应付我母亲,后来我的小学、中学甚至高中同学的妈妈都参与其中,这就变得很复杂。
我微信屏蔽了几百个人,任何同学聚会都不参与,也启用了另外一个微信号。我需要让自己从同学中“蒸发”。
跟母亲讨论“小芳”是最让我抓狂的地方,为了保持前后一致,与她谈话我都需要拿录音笔记录下来,以免出现前后矛盾。
后来,我会尽量引导话题,跟她聊生活,让她保持事业的独立性。
不过,还是发生过很惊心动魄的事情。
2017年4月22日,是“胡小芳”首次作为品牌,通过一条商城众筹,正式面对消费者发售的日子。
在这之前,按照一条的惯例,视频团队需要到实地去拍摄“小芳帽子编织团队”。
拍摄前,一条特地飞到北京来跟我彩排,我把准备好了假名片和身份工牌给到他们,要求他们一定要按照我写的剧本走。
按照我们之前跟阿姨们说的,“小芳”的公司总部设在法国,在国内各地设置了很多编织点,这次是总部拍摄宣传片。
没想到,他们到当地没多久,我就收到了母亲和阿姨们罢工的消息。原来,那位总部派来的“工作人员”出了问题。
这个工作人员的人设是外国人,由一个日本女生扮演,但对于妈妈们而言,和日本人打交道是极度不安全的,别说继续织帽子,排斥的情绪让拍摄都难以继续。
我只能连夜改剧本,给这位日本女生安排了凄惨的身世,用一段中国父亲和日本母亲相爱却无法相守,女孩子从小只能跟着单亲母亲在日本生活,现在长大来到中国工作的故事打动母亲她们,最终拍摄才顺利地完成了。
一条的工作人员当时发了他们满桌饭菜的照片给我,说:“我们非常惭愧,你母亲满腔热情地招待了我们这群骗子。”
我有时候也会反思,用织帽子这件事给母亲建立起安乐地,到底是温馨还是残忍。
这几年,身边很多亲戚接二连三去世了,我又没勇气说出真相了。
就像小时候,父母会给我们营造一个很安全的空间,我也想竭尽全力地去保护母亲的这份快乐,因为你甚至不知道她还能快乐多久。
2017年3月,淘宝店
2017年1月,我用母亲织的部分帽子,做了一个名为“小芳”的展览。
展览中有很多人想购买这些帽子,我都没舍得卖。
这给了我启发,让这些帽子真正面向市场,阿姨们的一针一线才会更有价值。
计划把“胡小芳”做成品牌的时候,我就开了淘宝店,每一顶帽子我们都会给它配上唯一的身份证,标明它是哪位阿姨在什么时候编织的。
由于毛线价格比较贵,又是纯手工编织,我们投入的成本比较高,定价就相对高一些,市场打开效果并不好。
越来越多阿姨的加入,我的经济压力也与日俱增。
在我经济压力很大的时候,“小芳”也会投钱进来,她已经完全把自己当成小芳了,跟几十位阿姨对接真的是很庞大的一个工作,她不但乐在其中,之前还为这件事情离了职。
她跟我说:“工作的这十多年,都是为了生活,这件事让她看到了意义,人这一辈子,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,就不算浪费。”
不过,连续的亏损之下,我们还是不得不对阿姨们的生产进行约束。去年开始,我们会根据订单或者计划去购置毛线,然后发放给阿姨。
有时候,有些阿姨来晚了,毛线就领完了,就会再三跟“小芳”确认:“真的没有了么?下次什么时候来?”
“小芳”说她特别受不了看到阿姨们失望的眼神,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接更多的单子。
这是我现在遇到最大的难题,一方面我想尽可能降低曝光度,让妈妈和阿姨们可以自由创作;另一方面,“胡小芳”需要更多地被宣传,才能被市场认知。
2018年,比基尼展览
为了增加订单,我把“小芳”进化成了自己的艺术项目。
之前,我们为美国反特朗普大游行的现场编织了一批粉色帽子,最近又刚完成了一笔送往爱尔兰圣帕特里克节,用于当地人游行的绿帽子订单。
现在,对于这些漂洋过海的订单,阿姨们已经不再大惊小怪,尽管她们不认识特朗普,也不知道爱尔兰在哪里,但她们很开心,觉得自己很厉害,作品都出国了,还能和总统挂上钩。
2017年,我虚构了法国的比基尼节,让阿姨们设计毛线比基尼参加比赛。要在大庭广众下织胸罩,这在思想传统的村子里,是很难接受的,上了年纪的阿姨觉得十分尴尬。
于是,我们就从一些稍微年轻点的阿姨那边做思想工作,在一个两个阿姨的带动下,很快大家就在“织胸罩”上面比较起来。
你能想象一件高速公路比基尼么?这是经过专业教育的设计师都不会想到的创意,而阿姨们隔三差五就会给我这些惊喜。
经过阿姨们一年多的创作,我收到了一百多件比基尼作品。
2018年底,我挑选了其中85件,拍摄并PS到模特照片上,进行了一场虚拟的T台秀。
目前,我也在跟法国那边洽谈,计划把这些比基尼真正送往法国参展。
母亲和阿姨们像是一群被时代抛弃的人,她们很多人年轻时来大城市打工,但没有安家的能力,老了只能回到家乡,天天盼着孩子回家,她们的生命里是没有自我这个词的,但织帽子,让她们开始找回自我。
所以,哪怕最后我真的没有办法把“胡小芳”成功地品牌化,我也会继续这个艺术项目,只要我还亏得起。
来源:天下网商 作者:蒋婵娟